05永不复焉

 

                      

现在他能看的到那些闪烁着奥术光辉的塔尖了。但牢不可破的屏障依然存在，阻碍着他向前飞近哪怕一步，他盘旋在城市空域，试图找出一个突破口。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飞了多久，但他真的非常想要进入这座漂浮在空中的城市……哪怕只是落在那些紫色的露台上歇歇翅膀。

在他望向周围时，一只乌鸦突然穿过那层屏障向他飞来，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它，看着它越飞越近。黑色的鸟在离他还有几米远时骤然膨胀，翅膀上分裂出无数细长的眼睛，它大张着喙，厉声啸叫着——“永不复焉。”它冲刺着向前飞去，穿过他的心脏，随即消失不见。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深深的倦怠，累到不想再扇动他巨大的双翼，为什么不呢？于是他停下了动作。

有那么一两秒钟，他就只是垂直坠落着，什么都不在乎。艾泽拉斯第一条和最后一条死于高空坠落的黑龙，多么滑稽。

 

他的坠落之旅很快就被打断了。

他落在一朵云上，像一颗心落入温暖的胸腔。那朵云在太阳的直射下泛着金色，他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刺眼的光芒。他听见那个年轻的声音从云层深处传来：

“你该走了，拉希奥，别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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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迟迟没有飞走，他在暴风城已经待了半个多月了。

起初，他只是在傍晚到大教堂散步，对王子讲它生前的事；或者，作为一头见多识广的龙，对雕像讲他在各地的冒险；亦或是听它讲那些正在发生的，不起眼的小事：孤儿院的孩子掉落的第一颗乳牙，小维克多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有人在它脚下放了一束紫色的花……今晚的夕阳真美。然后他会在夜深前离去，白天窝在旅店的床上睡上很久，就像他还没从冬眠的影响中恢复似的；或者四处闲逛，在皇家图书馆翻着那些他错过的，艾泽拉斯百年间的历史——凡人种族，他们永远在重复自己犯下的过错，如果人们不能从自己的记忆中吸取教训，那他们要如何成长呢？

后来，他开始在清晨早起，并养成了一个新的爱好——去观察那些前往光明大教堂参加晨祷的信徒，一边倚着雕像的底座，一边对他们评头论足，肆意猜测着他们的人生：“一个看上去即将要经历中年危机的炼金师，希望能在自己的孩子面前重拾尊严。”；“那个男人和自己的情人大吵一架之后跑出门，徘徊着不知如何是好，斟酌着待会儿在祈祷结束该买哪束花给他的女孩儿赔罪，是红色的还是黄色的……拜托，安度因，别发出那样的质疑，他一脸泫然欲泣地站在花店门口望了五分钟，不然还能是什么？”；“一个忧愁自己结业测试的法师学徒，他都愁到快脱发了，连造餐术都掌握不好，干脆转行算了，或者他可以考虑端起猎枪？——说真的，安度因，祈祷还能够保佑你通过法术测试？圣光这么厉害的？”

 

直到那尊雕像气得忍无可忍，压着声音反驳他，“拉希奥，那些是真诚地来向圣光寻求帮助的人，就这一次，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刻薄？”

“好的，”黑龙耸了耸肩，“我不说了。”他闭上了嘴，什么都不说，就那样呆站了好一会儿，王子才无可奈何地打破了沉默。“我不是在指责你，我是说，……伟大的龙啊，就算是你，也会有感觉无能为力的时候，不管你是一个中年男人，不擅长法术的学徒，还是一头龙，圣光都会在你寻求帮助的时候认真倾听，给予你指引。”

“不，我不这么认为。”黑龙倔强地坚持着，“人们会总会遇上无能为力的事，我承认。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所说的‘圣光’能对此有所帮助，它只是一种故弄玄虚的能量体……多的是连圣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拉希奥突然下意识打了哆嗦，仿佛潮湿和寒冷在一瞬间入侵了他的骨髓，啃噬着他的心脏，“……在那些地方，心念圣光只会让你在痛苦中越发绝望。”

“不，我的朋友。”王子温和地反驳着，“在那些地方，圣光会给你以希望和救赎。”

“或者敦促你付出更大的代价，有什么能比伪装成希望的信仰更糟糕呢。”黑龙原地蹦了蹦腿，就像要把什么东西从他身上甩下似的，片刻之后他犹豫着开口，带着乞求的神色，“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这个了？就只是安静待一会儿，享受一下清晨宁静的时光？”

“……好的，当然。”

 

于是他们什么都没说，望着广场上的白鸽发呆。

这些鸽子习惯了向来往的行人讨食，一个个吃得浑圆，它们在阳光下舒展着翅膀，只要看到有手拿面包的行人走近就扑棱着翅膀贪婪地一拥而上，不讨下些面包屑来绝不罢休。拉希奥盯着那个喂鸽子的小男孩和飞到他手上肥硕的白鸽，傻笑着摇了摇头，“瞧瞧你的市民把这些肥鸟惯成了什么样，毫无戒心，真是蠢毙了……看我在晚上吃掉几只，好告诫它们人间险恶。”

“拉希奥，你敢。”雕像半严肃地威胁着他。

黑龙只是咯咯笑着，完全不理会它的威胁。

 

晚些时候，拉希奥回到旅店刚好撞见了那个红发的年轻酒侍。他微笑着朝人类姑娘点了点头，就准备上楼去，刚爬了一半的楼梯他就被女孩叫住了——“先生？”

他疑惑地转过头。

“您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他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实际上，当他刚刚从诺森德的雪原苏醒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只是朝南飞着……也许是潘达利亚？他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从哪儿来的，他一开始的确打算只是在这座城市的港口暂歇，待了这么久已远超了他的预期……

“这么问也许有点失礼，我不是在询问您的隐私，只是您已经在这儿住挺久了，而且还是按天付的租金，如果您打算在这里待得再久些的话，可以直接付上一个月的，这会比按天计算要便宜很多。”

“好的，那就请帮我算上一个月的吧。”他脱口而出。

等他回到房间，把自己扔在床上的时候还在想着，也许他该订下三个月的……或者一劳永逸，直接买下一栋屋子。他并不急于离开这里，一点儿也不。他想着王子蓝色的眼睛，逐渐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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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想过，作为一块石头，你为什么能够讲话？”黑龙斜着脑袋望着王子，清晨的阳光照着它的眼睛，闪烁着静谧的蓝光。

“有趣，拉希奥，你跟一块石头讲了快一个月的话，居然现在才想起问这个问题……”它听上去感觉像是要翻一个白眼。“我不太确定，也许是我的建造者施加了某种魔法，让我具备基础的思考能力，并且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和少部分人进行交流。”它想了想，诚恳地回答。

“我猜也是……不然还能是什么呢。”黑龙嘀咕着，王子在一旁笑着小声附和，“是啊，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那么，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你有没有想到过……想要变成一个人？”拉希奥犹豫着发问。

“变成一个人？”

“我的意思是……我注意到，当你还是一个人类的时候，你还很年轻就离世了，然后他们把你刻成了一座雕像，而且作为一块石头，人们怎么说来着？‘铁石心肠’？你又太过于好心仁慈了，让人怀疑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这我想起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些讲给孩子的故事。”

“是什么样的故事？”

“讲一个木偶男孩渴望变成一个真正的小男孩的故事……他必须通过勇气、善良以及诚实的试炼才能实现他的梦想。”

“啊，那他最后变成一个孩子了吗？”

“我想是的。”

“所以 ，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些什么呢，拉希奥？关于对生命的遗憾和留恋？”

“我不是在冒犯你，我只是想说……我一直觉得你是活着的，因为你已经非常的善良，甚至好心过头了……就我而言，这是个遗憾，你只是个站立不动的雕像而非一个真正的少年，只能日复一日地傻站在这儿看着那些又肥又蠢的鸽子……”

“谁说的，我还能瞧见又肥又蠢的黑龙。”它又在笑了。

“嘿！”那头黑龙低吼着发出抗议。

“这没什么好遗憾的，拉希奥。我认为伫立在光明大教堂前，带给人们欣喜和欢乐是对我的奖赏。”它停下笑，认真地说着，“而且，如果你告诉我的那些关于我原型的事迹有一半是真的，那么我就真的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我想我会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

黑龙打断了它的话，愣愣地开口，“‘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自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他痛苦地揉着脑袋，就像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头盖骨，搅动着他的脑髓。“……你真是不可思议。”片刻之后，拉希奥从头疼中缓解过来，手仍然按在额角，出神地望着它。

“你知道，你最近看起很疲惫。”王子忧心忡忡地对他说。

黑龙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我都说了，在你的城市我总是睡不好觉……这几天一直做着相同的梦，飞个不停，向一片紫色的光芒俯冲，真希望那团紫光之下有什么好东西，值得我那么费劲。”

“……也许你可以试着想些别的东西，别的开心的东西，然后忘掉那个梦。”

“我也不想这样……说的就好像你能控制自己做梦似的。”他愤愤不平地开口。

“那我们说些你能控制的，拉希奥，既然你在这儿总是做些令人疲惫的梦，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王子平静地说着，就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或者停在它肩头的鸟儿，就好像……他的去留对它来说无关紧要。这让黑龙感到莫名的生闷气，“也许今晚就走。”

“那么，祝你旅途顺风……你打算去什么地方？”它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去哪里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吗？我的王子？既然你总是杵在这儿，享受着你现在的生活，高高地俯视着一切？”他气急败坏了。

“不要像个两岁的小鬼那样讲话，拉希奥。“雕像叹了口气，“我不是在赶你走，只是我猜，身为‘大地的守护者’，可能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去做，有更棒的地方值得你去造访，你没必要和一块会说话的石头浪费过多的时间……”

 

“可我喜欢这块会说话的石头。”黑龙唐突地开口。

石头沉默着。

“我不关心那些我该做的事，去他的大地守护着，人们在我不在的时间里自己照样能过的好好的。”它的沉默反倒让黑龙的情绪越发激昂了，“我想一直看着云端金灿灿的太阳照着你的眼睛；我想一直听你讲话，听你大笑出声；我想你能像那个木偶一样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孩，这样我就可以让你骑在我的背上，带你去看各种奇妙的地方，远比广场上的鸽子要有趣的多；如果故事里的蓝衣仙女不存在，我依然想要你。我想在深夜偷走暴风城的公共财产，等第二天早上，那些来晨祷的蠢货们会难过地发现他们的快乐王子不见了；我想用那些侏儒的小玩意儿把你缩小，小到可以装进我的口袋，站在我的掌心，我依然可以带着你去看很多地方——你方才问我打算去哪里？我想继续往南，在很久以前我去过南边那片曾被迷雾笼罩的大陆，那里有着全艾泽拉斯最好的春天，现在是访潘达利亚的好时候，你会看到整个山谷的桃花全开了，裹挟着冰凌的溪水从山涧奔流而下，巨大的白色雄鹰飞过青色的山巅……”

黑龙像开启了什么奇妙的开关，喋喋不休地说着，向雕像描绘着一幅有关春天的画。最后他猛然停下，稍微喘了口气，瞪大眼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想我爱你。”

 

“事实上，我想现在就把你偷走，在日上三竿之前我们就能飞翔在无边的海面上……你想和我一起走吗，我的王子？拜托，请说你愿意。”

他屏息静待着。

 

他似乎等了一个世纪才等到雕像的回答，“我猜，如果我拒绝，你可能会把暴风城烧掉个一半……然后拍着你的大翅膀哭着飞走？”它试着开一个玩笑。

“是的，我会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的，所以为了你的城市，请不要这样。”他严肃地说着，就好像他真是一头疯了的恶龙，而不是游吟诗人写在诗歌里被人传颂的那个“大地守护者”。

“让我想想……”王子沉思着。

“别用你的大理石脑子费劲想了，安度因，你在这儿站了够久了，那些傻乎乎的人类没了你一样会整天傻笑兮兮的。别去想其他的，就只是，你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是的。”它发出叹息一般的声音，“我猜，我的确想。”

“那还在等什么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们现在就走——”

“等等！还有两件事，拉希奥，你必须答应我两件事，然后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离开。”

“当然可以，我的王子！什么都行，只要我做的得到。”上百岁的黑龙雀跃着，快乐的像个得到一切的孩子。

“你还记得维克多吗？那个孤儿院的孩子？你刚见到我时的那个重病的男孩？”得到拉希奥的点头之后，它继续说着，“他现在好很多了，他一直想要见到修女说的那个好心的先生，向他当面表达感激。他有时能隐约听到我的话，我会告诉他……我希望你能让他在我们离开前见一见你，这会对他的精神有很大的帮助。”

“鼓励一个生病的男孩，义无反顾，殿下。我会把他哄得立志成为一个英雄的，你可以现在就叫他过来。”他重新换上那副丝绸般的声音。

“下午他还有一次会诊，我会让他晚饭前来这儿。”王子叹了口气，无视他急躁的提议。

“我会早早等着的，另一件事呢？”

 

 

它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让拉希奥认为那个会说话的雕像是一个他产生的幻觉，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在自言自语。

“如果你再一次梦见那些相似的梦，那些紫色的光芒……拉希奥，不要靠近它，永远不要，我要你向我保证。”它低声呢喃着。

“好的，我不碰它，我会立即飞走，我发誓。”黑龙不假思索地说着，“而且我一点儿都不想梦到那些，现在我只想梦到你。”部分的他有点儿而想问王子为什么，但他没有开口，不知何故，他觉得它不会回答他的。

 

“现在我要去看看那些侏儒的工程学小玩意儿，整体缩小仪什么的，带着原样的你远跨重洋还是挺费劲儿的……如果我快点儿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就能在熊猫人的酒馆坐着下棋了。”

他向雕像告别，一边朝旧城区走去，几步之后又突然停下，怔怔地开口道：

“安度因，我爱你。”

“我知道。”王子温和地回答他。

 

拉希奥无视那只在他脑子里啸叫的乌鸦，朝前走去。

 

——TBC——

注：

1. 永不复焉：

 

这一句话，仿佛它倾泻灵魂就用那一个字眼 

然后它便一声不吭 也不把它的羽毛拍动 

直到我几乎是哺哺自语 “其他朋友早已消散 

明晨它也将离我而去 如同我的希望已消散” 

这时那鸟说 “永不复焉” 

惊异于那死寂漠漠被如此恰当的回话打破 

“肯定” 我说 “ 这句话是它唯一的本钱 

从它不幸动主人那儿学未 一连串无情飞灾 

曾接踵而至 直到它主人的歌中有了这字眼 

直到他希望的挽歌中有了这个忧伤的字眼 

‘永不复焉 永不复焉’” 

但那只乌鸦仍然把我悲伤的幻觉哄骗成微笑

                      

                                ——爱伦·坡《乌鸦》（节选）

 

2.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自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

                               ——《圣经》【提后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