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雾中风景

出发之前，希拉斯·暗月曾和他们分别进行了一段私下的交谈。

“告诉我，安度因国王，为了在今天结束这一切，你愿意牺牲什么？”希拉斯·暗月把玩着手里的礼帽，问着眼前的国王。

“唯有我自己。”牧师国王不假思索地回答。

马戏团老板笑着摇了摇头，“我本来还想问，‘如果献上一个湖畔镇的人口可以结束这场灾难，你会去做吗？’……看来我的质疑是多余了，我为我的怀疑道歉，陛下。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现在您可以告诉我，如何‘在今天结束这一切’了吗？”国王温和地发问。

“当然，陛下。”

 

安度因从来没去过暗月马戏团，当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没有，而当他接过王冠之后就更不必提。他听说过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神奇动物，那些吞刀杂耍者和漫天绽放的烟花，但现在它们都消失了，空余一座死寂的小岛。

暗月岛常年不见阳光，此时弥漫的浓雾则让它更显昏沉，他们几乎看不清十几米开外的物体，那些在雾中的枝干如同从地狱中探出的修长手指，随时准备扼死一切希望，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腥臭，像是在死水中泡烂了的鱼。按理说，希拉斯·暗月的传送门应该直接带他们来到位于暗月岛深处扭曲的沉睡之城，但显而易见的是，此时他们依然在暗月岛上，他们刚还路过一顶紫色的带有马戏团标志的帐篷。

“那边是旋转木马，在上面坐上几圈会让你由内而外的快乐，从而让你变得特别吸引人……我不骗你，不然它的门票干嘛卖的这么贵。”拉希奥念叨着路过的马戏团设施，他似乎对这里相当熟悉，“不信的话我们之后可以尝试一下，但不是我说，你现在就已经够讨人喜欢了。”安度因早已习惯了他不着边际的滥美之辞，他一边含糊地答应着，一边审视着周边的景像。“拉希奥，你有没有觉得这些……那些刚从雾中涌现的物体看上去不那么……真实？”

黑龙朝人类示意的方向望去，他们前方有一个沙坑，里面有几个给小孩子玩耍的摇摇马，一个夜刃豹造型的摇摇马刚好位于他们视线所及的迷雾边缘，前一秒它的面部还十分模糊，下一秒它从雾中晃出来时就多了一双黄色的眼睛——就像是刚从雾里长出的一样。“我猜我们并不是在真正的马戏团。”拉希奥悄声说着，“也许我们已经站在尼奥罗萨的正中了。”安度因握了握他的手腕，“我有同感……那些雾就好像是尚未成型的幻象的遮盖，阻挡我们行进。”

“我认为这是个好消息。”黑龙红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迷雾，“这意味着我们的造访对恩佐斯来说是一个‘惊喜’，它会以为我们应该躲的远远的，被吓得窝在家里动弹不得，而没料到我们会找上门来。它在试图拖延我们的时间……”他突然扭过头，朝国王呲牙微笑，“我想我们让梦靥之神害怕了。”

即使是在昏暗的雾中，这个笑容也过于明亮了。安度因看着黑龙尖锐的犬齿，不禁和他一样嘴角上扬。

 

下一秒，人类就看到拉希奥的笑容化作了威胁的怒视，他尚未开口就被黑龙一把攥住手腕拉向一边，某种带着潮湿气息的物体从他肩颈处擦过。还没等安度因站稳，拉希奥就一步冲向人类原先站立的位置，他的手向前突刺——安度因意识到他的手臂前端已经部分化为了带有鳞片的利爪。

偷袭者应声倒地，那是个已经不能动弹的无面者，黑龙的爪子它捅了个对穿，它脸上的触须还在微微抽动。拉希奥收起他的爪子，恶心地在空中甩着手。“小心，安度因，现在我们正在它的地盘而不是单纯的梦靥了，那些东西可能会真的伤到你。”国王拔出了上层精灵之剑，朝他点了点头。

他们又干掉了几个无面者，那些生物数量不多，而且行动并不敏捷，有时甚至会朝着萨拉迈尼的剑刃直挺挺走来。它们不像是平时那些能够彼此沟通甚至操控意志的无面者，简直像一个刚刚拥有自己形体的死物，蹒跚着不知如何是好。“我听说过一个有趣的说法，关于这种恶心生物的来源。”在又一个无面者倒地之后，黑龙一边踢着它的脸一边说道，“有人说它们是古神散落在外的肉体残渣……比如触须什么的。”

“那可真是……形象。”安度因皱了皱眉，“也许我们刚刚对付的那些是恩佐斯本尊刚分裂出的也不一定。”

“那它真的有够难闻。”黑龙依然在甩着爪子。

在他们第三次回到那个有着各种各样摇摇马的沙坑之后，安度因停住了。周围的雾淡了一些，但依然辨不清方向。“这不是个办法，拉希奥，我们在幻境中来回兜圈子，我们必须更深入。”“我懂你的意思，我也想要现在立即出现一扇门或者一个梯子之类的好让我们继续。你还记得你陷入噩梦那次吗？有个好心的家伙总是会及时为我打开更深层的门……”

 

“你知道那个好心给你开门的‘家伙’其实就是我本人吧，拉希奥。”

“当然，”黑龙轻轻点着头，像是沉浸在一个美梦中，“我当然知道。”

他们说话的功夫，那个供孩子嬉戏的沙坑发生了变化，砂砾盘旋着向下溜走，很快，沙坑中央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陷坑。一个通向黑暗的洞。

“你知道我在想写什么吗。“拉希奥跃跃欲试地盯着那个深坑，“我知道你可能会说，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我们跳下去吧。”安度因打断了他，无视了黑龙故作惊讶的挑眉，“不然呢？我当然知道这是个陷阱，不过这是个更深入的陷阱，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别的去处。”

“‘You jump,I jum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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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的过程并不长 ，毕竟这并不是真正的沙坑，也不是真正的洞，生满苔藓的巨大石块在他们眼前一晃而过，随后立即消失。

安度因在漂浮术的作用下轻缓地降落在地，“你看到刚才那些生于海中的巨石了吗？拉希奥，我认为你之前说的对，我们早在海底之城了，刚才还有现在，都是恩佐斯试图迷惑我们的幻象。”

“拉希奥？”

没人回应他，那头喜欢叽叽喳喳的黑龙消失了。这很正常，安度因想着，让人在孤立下开始恐慌，这是古神最常见的伎俩，他依然记得那些多年前的梦靥，每一个都让他感觉如此孤独。但此时，他是清醒着走入梦靥之城的，而且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告诉他：他永远不会孤身一人。

 

前方依稀有火光闪烁，他握着曾属于瓦里安国王的剑，朝光亮处走去。

那些潮湿的腥臭消失了，他闻到树木烧灼和……皮肤烤焦的味道，原本空无一物的黑暗突然变得明亮炙热，到处是熊熊燃烧的树木和房屋，就连地面本身都在沸腾。人声鼎沸，尖叫和哭喊响彻云霄，有什么东西绊倒在他面前呜咽——那是个孩子，一个暗夜精灵。他想扶起她，却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桶沉重的水，那孩子身上开始冒起火光。他放下剑，双手抬起水桶朝地上的孩子泼水，火熄灭了。“你还好吗？”他扶着她的臂膀把她从地上搀起。

“我找不到我的母亲……”那孩子抽噎着。他俯下身，揽过孩子的肩，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担心，跟我来，我们会找到你的母亲的，我保证。”

 

“你不能这样说，你不能对一个孩子许下无法兑现的承诺。”那孩子回答他。

他如同被蜜蜂蛰到一般猛地收回手。

那个女孩的衣角开始燃起火苗，“她已经死了，浓烟呛死了她，父亲进去找她，然后没再回来。现在只剩我一个了。”火烧到了她的发梢，接着是她的右脸，她的半张脸在火中融化，她发出痛苦的笑声。“他们死于你对和平的展望，陛下，死于你的懦弱和无能。这世界在永恒的混乱和争斗中沉浮，和平只是两次呼吸间小小的停顿，而你攥住它就像攥住一切。”

很快她就被火焰吞没了，笑声却依然回荡，“但是别担心，我的国王。我很好，我现在好极了。众多生命成为了牺牲，每一个死亡都令世界完全腐化的终末又临近一步。我可以在混乱中归于平静，你听见这寂静之声了吗？”

安度因蓦地站起来，他手中的桶再次盈满了水，他环顾着四周燃烧尖叫着的一切，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他应该立即行动吗？他应该尝试着去救他们吗？他们是潮汐过后搁浅在岸边的鱼群，他对此能有何帮助……？

 

“淋浴时间！我的国王！”

一声熟悉的叫嚷透过那些绝望的尖叫穿过他的耳膜，下一秒他就被一桶从天而降的水泼透了全身，燃烧的世界之树不见了，他眼前闪过一片覆盖着青苔与藤壶的扭曲建筑群……随即又回到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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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希奥从沙洞中跃下之后，那份坠落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安度因为他施放了一个漂浮法术，但马上，连缓缓坠落的感觉都消失了，他被什么东西困住了。

他似乎被困在一间极其狭小逼仄密室，四面都是坚不可摧墙壁，他坐在地上，四肢蜷缩着，四周的坚壁似乎要把他碾碎。同时室内又充盈着液体，几乎让他窒息。他必须快速离开这儿，这些液体就快要漫过他的头顶……

一个丝毫没有起伏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

[启动程序完毕。扫描目标……]

[目标确认，扫描……]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这声音，一时却想不清楚。

[异常察觉。]

[可能来源：艾泽拉斯上古之神。编制可用样本，尝试排除异常……]

 

观察者之眼！他全身的鳞片几乎在瞬间炸开。

他听过一位他极其看重的盗贼勇士向他讲述这个传奇故事：关于泰坦遗留的圣物，侏儒科学家，自我牺牲的红龙和最后一枚被净化的黑龙蛋，里面包藏着黑龙军团的未来……

他再次触碰着四周的“坚壁”，把头埋进上涨的液体，可以呼吸。他想……他来到了自己诞生的伊始——他正困在自己的蛋里，被泰坦造物扫描着异常，他将见证自己被净化的过程。

[异常未排除，重复子程序]

[异常未排除，重复子程序]

不！这不对！他的腐化早已在此时被根除了！他是被排除了异常，重组的造物，他是最后一头未被腐化的黑龙……

 

[异常未排除，可用目标编辑，异常未扫除。]

[毁灭程序重新启动。]

他闭着眼睛，感觉到自己四周的液体开始沸腾，触电般尖锐的疼痛抽过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一点一点切割成碎片，这是否就是他的另一种命运？带着上古之神的腐蚀，尚未出生便被消减在自己的蛋壳里？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欣慰，这样他就不必作为一件武器诞生，不必肩负一整个族群的责任守护这片大地，不必手刃腐化的同胞……不再会有低语和恐惧，不会有人为他而牺牲，不会有那些千奇百怪的冒险，不会遇见……

安度因。

 

他突然睁开眼睛。

他在沸腾的液体挣扎着，死命敲击着四周坚硬的束缚，如同摩西击打磐石。他要离开，从要这个牢狱般的蛋壳中逃脱。去他的守护者之眼，去他的上古之神，与其毫无存在的死，他更想吵吵闹闹的活，去飞翔，去做爱，去欢笑。

牢不可催的禁锢被打破了，他从蛋壳的碎片中腾跃而起，在空中快速地成长着，他飞向云端，风吹干了他翅膀上的液体。接着他想到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为何来此。  他俯冲着向下，看到燃烧的泰达希尔，他对恩佐斯会用这个来迷惑安度因丝毫不感到意外，人类有一颗太过柔软的心脏，他总会把那些不属于他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

他看到伫立在火光中晃神的国王，他决心让他好好清醒一下，那可不是他的错，完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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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再次回到了迷雾笼罩下的暗月岛。

“千万别忘记我们为何来此，安度因，你知道它只是在试图惑乱我们的神智。”拉希奥扶起国王。

“是的……刚才多谢你了。”安度因扶着萨拉迈尼，皱着眉审视着四周，雾气似乎比一开始时淡了很多，空气中腐烂潮湿的腥气越发浓重了。“不用谢，带你脱离梦靥是我的职责，还记得吗？”黑龙末裔朝国王俏皮地挤着眼睛。国王轻笑出声，“你就继续得意吧，拉希奥。现在让我们看看有没有另一扇通往深处的‘门’。”

“雾快要散去了。”黑龙嗅着空气中的味道，“我认为刚才的幻境似乎消耗了恩佐斯的一部分……精力？之类的？我想我们就快能接近真正的尼奥罗萨了，它是个躲在海底发射洗脑无线电波的胆小鬼，我听说它曾是上古之神中最弱的一位。我迫不及待把它的触须烤焦了……”

“你说这话的语气像是在烧烤海鲜。”

“呕，算了吧，你闻闻它的味道，不要把它和美味的鱿鱼挂上钩。”

 

他们很快就在雾中找到了下一扇通向深处的“门”。

“……恩佐斯的想象力真是浅薄。”黑龙看着马戏团入口处突兀的，由巨石胡乱堆砌而成的巨门发表着自己的评价。“它就差在门框上写着：‘我和这环境格格不入，请进，里面会有更新奇的折磨人心智的方式。’”

“得了吧你。” 安度因说着超那扇探去，它通向另一个全然漆黑的空间。在他半个身子迈入那扇突兀的门之前，他的左手就被人紧攥住了。“希望我们能处在同一个空间，不然我还要再去分神拯救你，这麻烦的很，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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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度因漂浮在空中。

他试图伸出双手施法，却发现自己连手指都无法挥动，他的实体消失了，像是某种悬浮的幽灵。他透过自己的半透明的手臂，看到天边的旭日。

阳光穿透战场的硝烟，照耀着战士们的铠甲，让它们闪闪发光。接着他就看见了他自己，穿着全套的重甲，手持父亲的剑，冲在战线的前端指挥冲锋。部落的战车分散了他们的阵型，混乱中，一个手持盾牌和利斧的巨魔从他侧翼一跃而起，斜劈着朝全副武装的国王砍去。

萨拉迈尼是把饱经风霜的剑，它曾劈开过无数恶魔的身躯，黑龙的头颅乃至魔能机甲，而杀死一个巨魔简直是太不值一提了。安度因看着自己在千钧一发挥剑格挡，然后反手刺中了巨魔的要害。随着剑刃的拔出，那个濒死的进攻者马上就倒下了，他的血液溅起很高。这很奇怪，他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一个人型生物能流出那么多的血。而那位在战场上拼杀的国王依然无畏地向前冲锋。

他跟着自己穿越大半个洛丹伦的战场，跟着自己飘过致命的瘟疫和满地的骨骸，他看着自己迈过护城河的桥，独自走进昏暗的王座厅——他在笑。

 

女妖之王坐在属于本米奈希尔皇室的王座上等待着他，一如既往，嘲笑他挥剑的莽撞姿势和他假惺惺的矫揉造作——嘲笑他弄脏了他父亲的剑。“你的父亲是怎么对你说的？‘从你身上我学到了耐心，宽容和信任……和平，即是最崇高的理想’？而你呢，‘父亲我带兵打进洛丹伦了’？”

安度因看着那个站立在王座厅的自己，看着染血的萨拉迈尼和闪烁的红色光芒的剑柄。希尔瓦娜斯再次开口时的声音变得不像是她自己，她跟本就没有张口，那声音像是从她身躯内部直接传来的：

*看看你，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本质区别，我们的区别仅仅在于颜色，蓝色或红色，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其实很享受这个，孩子。*

*你喜欢看到你的仇敌流血尖叫，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难道没有微笑吗？*

 

安度因闭上了眼睛，向下坠去。

当他再度睁开双目时，他看到了自己手中的剑。

没有片刻的犹豫和迟疑，他挥剑贯穿了女妖之王的心脏，施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剑刃穿透了王座的椅背。萨拉迈尼的剑柄重新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他注视着希尔瓦娜斯的面庞逐渐剥落，她血红的双眼变得漆黑。

“我非常清楚我与我的敌人之间的区别，希尔瓦娜斯想要燃起战火，而我只是用最快的方式结束战争。我从来没有丝毫后悔过这件事，过去不会，现在更不会。我的父亲会为我感到骄傲。”他拔出长剑。

女妖之王的躯体逐渐消失，巨大的触须突然从王座周围涌出，他闪躲着砍断那些冲他袭来的黏腻触须，“而你的下场会和她一样。”牧师国王高举左手，炫目的光芒从他掌心迸发，那些属于海底的造物快速后缩着，蜷曲在地上抽搐随即消散。

 

“看起来你不需要我的帮助嘛，陛下。”

安度因收起剑转过身，朝他的朋友微笑，“下次争取早些来，这里有好些东西可以让你烧个痛快，纵火狂。”拉希奥大步朝他走去，“我找到了你肯定会感兴趣的东西，安度因，我知道怎样能更加深入，直捣梦靥之城。”

“如何？”

“很简单，这只需要……”

 

黑龙亲昵地揽过国王的肩，手指轻轻敲着他的胸膛——一把扭曲的匕首凭空出现在他掌心，下一秒尖锐刀锋就刺入了国王的血肉。“……只需要接近死亡本身。”他像毒蛇一样吐出分叉的舌尖。

王座厅消失了，安度因看到一片扭曲的建筑群——尼奥罗萨正在从海底升起。这里完全没有供人攀登的阶梯，浓重的瘴气在这片被海水浸透的扭曲建筑群中蒸腾着，它遮天蔽日，天空已显得十分此扭曲。那些怪石切成的建筑有着诡异的形状，它们不符合任何一条欧几里德定理，危险潜伏在巨石那难以捉摸的角度之中，第一眼望去是凸起，第二眼却成了凹陷。

他的尖爪划过国王微微惊讶的面庞，“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的国王？”

*看看你的周围。他们全都会背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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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希奥在一个孤岛上。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干掉了第几头腐化的黑龙了，

纳莉丝，希拉姆·科里德，当然还有法拉德……他们的脑袋轮番在他眼前瞎晃，每当他干掉一头龙，尸体都会立即复生，然后变成下一只。黑龙王子不耐烦地追逐着，一边愤恨地抱怨着恩佐斯贫瘠的想象，这实在是太差劲了，腐化的黑龙？即使是在真实的世界，这也不会让他产生畏惧。说真的，梦靥之神倒不如把他父亲，死亡之翼本人变出来，这样说不定还能给他留下点儿惊喜。

他盯着死去黑龙的尸体，琢磨着这回那东西将会变成什么。

 

……有趣。

他注视那头黑龙蹒跚着站起来，张开双翼，昂头咆哮——那正是他自己的模样。他们在空中追逐，撕咬，从云端跌落在地，“另一个他”处于下风，最终仓皇逃窜，“他”飞向海洋，潮湿的味道越发浓重，拉希奥紧跟在“他”身后，他的利爪马上就能撕开那冒牌货的翅膀……

“他”突然俯冲游进了海洋，拉希奥不假思索地跟着“他”一头扎入水中，他的追踪对象已不见踪影，当他试图飞出水面俯视时，却发现周围的海水盘旋落下，自己则被困在一个紫色的半透明的泡状物中动弹不得。

 

接着看到了安度因。

他金发的国王站在尼奥罗萨扭曲的城市广场上，挥舞着萨拉迈尼的样子有如降临尘世的天神。他看着他击退古神的触须，毫无防备地微笑着回头望向自己……

安度因没在看他，他看着那个和自己相仿的造物揽过国王的肩……

 

最后的黑龙发出一阵撕裂的哀嚎，仿佛被利刃凌迟魂魄。他张开巨大的双翼和利爪发疯地撞击着紫色的屏障，成团的火焰从他口中喷出，可那层半透明的紫色薄膜依旧纹丝不动。他不该嘲笑上古之神的伎俩，他早该知道，那个善于迷惑人心的恶毒造物会把所有最好的东西在最美的时候碾成碎片。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匕首刺向人类的胸膛。

 

拉希奥的视野模糊了，他的眼前像是充斥着一片鲜血。黑龙的身躯开始燃烧，炙热的火焰和滚烫的熔岩从他的口中、从他胸腔的鳞片下溢出，他的双眼燃烧着烈焰，岩浆从他的眼睑边缘流淌。他单单抬起了爪尖，那屏障便应声破碎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曾畏惧过他的父亲，死亡之翼的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那些毁灭性的熔岩都从他的躯壳中渗出来，但他早已把他的堕落的生父抛于脑后。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再去想，带着他的愤怒，他的狂暴，以及对希望毫无理由的坚信，呼啸着冲向覆盖着腐烂青苔与海藻的城市中央。

那个和他相仿的恶毒造物晃动着自己的身形，然后骤然膨胀开来。那看起来就像是所有扭曲畸形与污秽不洁之物的终极源头，深灰色的肉块不断地颤动、膨胀，匍匐蠕动的畸形生物被裂殖出来，然后向下扎根，爬满座城市。它毫无生机地盘踞在城市中央，散发着压倒性的恶臭，犹如翻滚的夏日闷雷。

 

拉希奥只盯着它触须中包缠的人类，试图找出安度因依然活着的迹象。

上古之神终于面对面地对他讲话了：

*我告诉过你，孩子，在沉睡之城，就连圣光也将熄灭。*

它摆动着一条灰色的触须，那个金发的人类发出一阵挣扎。拉希奥没能认真听清恩佐斯在对他讲什么，安度因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活着。

上古之神的居于城市表面的部分继续扭动着，试图让他听从：

*你的父亲曾经听过我的教诲，让我向你展示着世界的真相，你会像耐萨里奥一样遵从万物的终末*

他俯下身躯，想起在来此之前泰坦守护者告诉他的话。

 

“尼奥罗萨正在升起，恩佐斯即将摆脱它的牢笼，但凡事都有个过程。在海底之城彻底暴露在空气中之前，上古之神的力量依然是相当有限的，它真正的身躯暴露在你们面前时会是一个好机会。”希拉斯·暗月转着自己手中的礼帽。“就只是告诉我怎么能干掉它。”他不耐烦地开口。“耐心，小龙崽，你不能单纯的‘干掉’一个古神，除非你有着泰坦的力量……”拉希奥盯着侏儒的秃头，“但我吃掉了雷神的心脏，我认为那能对此能有一定的帮助——嗷！你干嘛！”

马戏团老板举着手中的拐杖戳着他的脚背，“我们都知道你偷吃了什么，龙崽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杀死一个古神，能让它再次陷入沉睡就已经很不错了，况且……”

“况且？”

“况且你还并未真正拥有雷神之心的力量，拉希奥，它们还没有被你激发出来。”

 

拉希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注视着恩佐斯包裹着的国王，那颗怀着希望的心静待着。他的国王没让他失望，他听到安度因朝他发出一声指令：

“就是现在，拉希奥，相信我！”

而他永远愿意相信他。

 

他张开口向前俯冲，朝上古之神浮于表面的身躯喷出毁灭性的炙热龙焰，恩佐斯似乎还在试着对他说些什么，但那些低语在燃烧的烈焰中被烧焦了。深灰色的肉块开始剥落，那些四处延展的触须开始抽搐着钻向城市的缝隙，他有点儿想发笑，因为这幅情景实在有点儿像是架上炙烤着的鱿鱼须。空气中潮湿的恶臭几乎被热浪吞没了，当他终于听不见任何扰人的低语时，他停下了。

他晃神了一秒钟，随即疯一般地冲向那堆灰烬。他那么相信他，拜托——安度因是个国王，还是一位牧师国王，他对圣光的信仰过于虔诚以至于他几乎不会说谎，他怎么会说谎呢？终于，他看见一点儿微弱的光芒从灰烬下透出来。他冲上前去，巨大的双翼扇开那些肮脏的灰烬。

金发的国王在真言术的庇佑下剧烈地咳嗽着，看看上去糟透了，后脑的发辫全部被拉希奥烧焦了，半个身子浸透着自己的血——但感谢圣光，他还活着。拉希奥已经顾不上自己心中冒出的那个“感谢圣光”的荒唐念头，他晃了晃身子，化作人型三步跨作两步跑上前，轻轻拉开国王的胸口，检查着他被匕首刺中的外伤。谢天谢地，那刀刃刺偏了，他能清晰听到人类的心脏有力的跳动，那几乎是他这一生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我没事，拉希奥。”他终于止住了咳嗽，安抚性地捏了捏黑龙的手。

“我们成功了。”黑龙亲昵地抵着他的额头。

安度因顿住了，然后微微拉开了距离，注视着拉希奥困惑的红色双眼，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泪痕。安度因试着咧出一个开心的笑，但他失败了，于是这个笑容看上去像是一个无力的抽搐。

“我们现在还没有，拉希奥。”他颤抖地抚摸着黑龙的后颈，“我们还差一步。”

 

“这需要一个法术。”希拉斯·暗月犹豫地开口，“我相信你已经下定了决心，孩子，因为这实在太过重要，信仰，希望，坚持，哦当然还有吟唱正确的法术，这缺一不可。”

“当然。”国王轻念着。

“这个法术将重现泰坦对上古之神的囚禁，我们当然无法重现泰坦的力量，但好在我们现在要处理的只是上古之神中最弱的一个，而且它的力量还未完全复苏。我们只需要对它的的实体加以削弱，就能再现泰坦们当初的封印仪式，让恩佐斯和他的海底之城再次陷入永恒的沉睡。”希拉斯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伤感，“但你要知道，孩子，这样的法术需要施法者保持全部的专注，他必须足够坚信和虔诚，并对自己要迈向的命运一清二楚，稍加迟疑一切都可能功亏一篑。”

光头的侏儒深深吸了口气，“……我很抱歉，孩子。再虔诚的信徒也无法和泰坦并肩，施法的过程必将消耗你的生命。”

 

“噢。”安度因轻轻应答。

“我真的对此非常遗憾，安度因，你站在十字路口，你依然有选择的机会。我现在完全相信那个小龙崽子的话，‘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国王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个十字路口，希拉斯，你知道的，这是条单行道。我对我要做的事非常清楚，并且毫不迟疑。”

“哦，安度因……”年迈的侏儒悲伤地注视着金发的国王站起身，向外走去，当他走向门边时又突然停下。“就只是……如果我们成功了，请替我照看好拉希奥。”

他转过头，朝希拉斯微笑，“没有我看住他，他会是个非常非常讨人厌的小麻烦精。”这是马戏团老板今晚第一次看到永远微笑的金发国王流泪。

 

“不不不不——”

黑龙快速地摇着头，惊恐地盯着他。“你在和我开玩笑对吧，安度因？这不好笑。”在得到人类坚定的眼神之后，拉希奥的语气变得十分破碎，“你一开始就知道……你这个小骗子，你居然胆敢说让我对你多信任一些，而你根本没有给我足够的信任。”

“如果我一开始告诉你，你可能会打晕我然后带我逃的远远的，拉希奥。我不能冒着这样的风险……我还有要对整整一个国度负责。”国王哀伤地看着他。

黑龙发出受伤的哀嚎。

“我们该抓紧时间，拉希奥。”人类的手指拂过他的脸，扳着他的脑袋，在黑龙的额头上轻快地落下一个吻。“你知道你阻止不了我，你也知道你不该阻止我，你知道的。”拉希奥说不出话，只是绝望地攥紧他的手。

“还记得我给你写的那首诗吗，拉希奥？情人节的那次？那首诗的最后两行被你烧掉了……小混蛋。”他从黑龙的手中挣脱开来，站起身，温和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爱你，拉希奥。从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就开始了，而且，就像我说过的，‘如果能选择的话，我死后应该会更加的爱你。’”

 

“向我保证你会平安回去，快快乐乐的度过自己漫长的一生，像一头得到了整整一个山洞财宝的小龙崽那样。”安度因轻声说着。

拉希奥几乎要怒不可遏的反驳，他怎么能在被夺去全部的快乐之后再立下这样的承诺？但他烈焰般炙热的愤怒在看到人类蓝色的眼睛之后就立即熄灭了。

人类在哭，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安度因落泪了？

于是他说，“好的，我保证。我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快快乐乐的收集一整个山洞的宝藏。”

“那就再好不过了。”安度因再次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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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静静地注视着那些灿烂的光芒，看着它们从扭曲的城市中心萌发然后覆盖整个城市。那些腐败的水藻快速剥落着，扭曲的巨石从城市的边缘开始坍塌，空气中经久不散潮湿的恶臭消失了，他闻见露水和朝阳。

他必须承认，这个让他的爱人献出了生命的法术真的美极了。

 

当一切结束之后，黑龙走上前，拾起萨拉迈尼放在人类的胸前，然后将他们一起抱起。他攥着那颗许多年前人类赠与的那块暴风城的炉石。

“现在，我们回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