茏骑士

破碎记忆之心09(终)

09向隅而泣

 

拉希奥闻见海的潮湿。

没有阴影,没有污秽,没有黏腻的触须或是腐烂的水藻,就只是……海。艾露恩的光辉洒在微澜的海面上,晚风拂过他的发梢。

“拉希奥,我可以……?”

他转过身,陷入一个璀璨的微笑。金发的少年伸出手,轻柔地触碰着他后脑仅有小指长的角尖,专注,欣喜,小心翼翼。拉希奥贪婪地盯着人类弯起的唇,想象着他即将说些什么:赞叹,打趣,又或者只是——哇哦。

他真该叼走他的。早在这个时候就该带他飞得远远的,飞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这样他就不必被反复浴火淬打,直至变得锋利强大,像一把剑那样挡在凡人与世界末日之间。黑龙伸出手,试图拥抱他依然年轻的朋友,可他什么都没能攥住,他的手爪穿透了人类的胸膛,探入一团耀眼的光。白女士的光辉在那光芒面前都黯淡得无地自容,那是濒死恒星发出最后的绝唱。

 

光芒消逝了,空余死去的星尘。那些灰烬飘散在夜空,分离又聚拢,它们凑成了一张纸。那张羊皮纸盘旋着缓缓降落,像只归巢的倦鸟那样安静地卧着,静待着又一个日出。

拉希奥颤抖地拾起它来,在月光下急切地展开:

“请记得我,当我——”

他只来得及看了一行,那张纸就从底部开始燃烧,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遗落的诗行,叹息般的字眼重归灰烬。


————————————————

黄昏十分,暴风城的市民惊奇地望向港口的方向。

那是一头巨大优雅的有翼生物,他们有百年都没在见过它的身影。曾几何时,这样的生物把恐惧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类心中,人们想起它们就会想到那些狡诈的阴谋与从天而降的炙热狂怒。但现在,它是一份祝福,一座壁垒,一个传说。孩子们兴奋地指着它巨大的双翼,欢呼雀跃地沿着港口奔跑,目送它的身影消失在海天相接的远方。

 

他飞翔于云层之上,橙红的落日让他的鳞片闪闪发光,他的胸腔里翻腾着熔岩,身躯烫的吓人,几个世纪以来被忘却的滚烫思念一齐升腾而上,几乎要烧坏他的头脑,那些透明的液体刚从他的眼睑溢出就化作了蒸气。

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什么都不去想地睡上一个多世纪?他怎么能抹去他爱人的存在就像烧掉一首悲伤的诗?该死,他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应当珍惜,他应当正视那双温和的蓝眼睛,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庆幸能成为他的朋友,认识他,爱上他,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妙的事。他怎么能在最后时刻告诉他,自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快快乐乐的收集一整个山洞的宝藏?没有什么宝藏能抵得上这个,再没别的了。

 

夕阳的光辉黯淡了,空余无边的云海,那些了无生机的云层像被责打的孩子,失去了面色的红润,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高空中的风啸叫着,似一个受伤世界的哭喊。    

但他知道,他正远渡重洋,跋涉着去会他的朋友。

 

几个世纪以前,当他第一次来到这片被迷雾笼罩的大陆时,他是渡船来的,那时他的翅膀还太小,不足以支持他进行长途飞行,更不必说载上一个人类了,尽管他的头脑中有着所有关于海洋的知识,但当他在夜半时分,以自己真实的形态攀在桅杆的顶端,收拢翅膀眺望月光下镀银的无尽之海时,依然像个第一次见到涨潮的孩子那样兴奋地发出短促的鸣叫。为此他还暗自懊恼了一小会儿,但马上他就把这份羞赧抛在脑后了,无人的甲板与无尽的海面让他感觉到全然的自由,他的命运将是属于他自己的……而且他才两岁,即使是对一头龙来说,两岁也是可以偶尔兴奋地大吼大叫的。


现在他有四百多岁了,他振动的双翼已经能够轻易击散空中的流云。他片刻不停地飞着,直到雪白的浪花变成苍翠的山峦,直到月亮落下又升起,天边泛着黎明的微光。他在一座山前驻足,化作人型站立,昂首望向长长的石阶。

 

石匠之愚。他喜欢这个地方。

当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有个神经兮兮的土地精告诉他,一步步登上阶梯并数清台阶的人会交到好运。他对此嗤之以鼻,他才不需要“运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他依然记得人类王子第一次到这儿时对此万分好奇,并真的一步步数了上来。到底一共有多少级来着?他苦苦思索着,他记不清了。那些拾回的记忆依然像一团盘旋的迷雾,有些怎么抓也抓不到的尾巴。

他决定亲自数一遍。他望向长长的石阶和上面的青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庄重地迈出第一步。

“一。”他在心中默念着。

 

“你真的确定要亲自走上来吗,我的王子?”黑龙崽子眯着眼睛,半是担忧半是戏谑地盯着佯装呼吸平稳的人类,他腿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拉希奥看得出来。“如果你半途从山上滚下去,你的父王和联盟搞不好会让我偿命呢。”他收到了人类一个大大的白眼,安度因不理他,驻足调整了会儿呼吸,然后再次默念着数字向上攀。

在他行动之前,黑龙一直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等待着。


 

一千。第一千级台阶上有一个小小的刻痕,一个比划着胜利的手势。这可能属于某个无聊的旅行者。

 

人类气喘吁吁的,这是他重伤初愈后第一次走那么长的路,拉希奥看着他额头细密的汗珠,关切又困惑地说着,“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来,我可以让左右背你上来,你知道的。”“哦,得了吧。”安度因嘟囔着,“我可不想让女孩子背我。”“她们俩可不是普通的女人。”黑龙用鼻子哼了一声,突然福至心灵,“还是说你想让我亲自背你上来?”他满意地看着可疑的红晕飘上安度因的脸。马上,人类少年就故作镇静地转移话题,“你根本载不动我,小龙崽,等你长大一些再对我说这话吧。”

两千四百。他几乎已经能够看得到山顶了。

 

“安度因!看!一只高地巨鹰!”拉希奥猛然回过头,朝人类大吼。

“嘿!别喊的那么大声,你休想害我分神!”王子抗议着,像驱赶惹人厌的苍蝇那样不耐烦地挥手,黑龙毫无愧色地捋着自己的小胡子,这又引来了人类的抱怨。“圣光在上,拉希奥,你知道你那么做有多蠢吗?——说真的,你才两岁,你究竟为什么要让自己长出胡子啊!”拉希奥瞥向人类少年光滑的下巴,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你不能因为自己没有就嫉妒我,这太幼稚了,安度因。”

人类发出气愤的叫嚷,“拉希奥!我们两个人之间只有一个是心智不成熟的那个,我们都清楚那究竟是谁!”那头毫无羞耻心的黑龙只是继续捋着那撮小胡子,“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我的王子。”

他在安度因气急败坏地扬起手杖要揍他之前,连蹦带跳地冲上了最后几层台阶,愣住了一小会儿然后高声喊道,“安度因!快点儿!来看看这个,错过这个你一定会后悔的!”

“啊啊啊啊啊啊!你害我忘记到底是数到2436还是2437了!混蛋——”在他还差最后几层台阶时,气愤和急切害他脚下一滑,双膝一软,即将跌倒在地。

就在他的膝盖和坚硬的石阶亲密接触之前。一双有力的手扶起了他,“小心,安度因,你不会想让瓦里安国王掂着萨拉迈尼亲自找我麻烦对吧?”他扶起他站好,“你没事吧?”

安度因扶着拉希奥的手臂站起来,气喘吁吁地说着没事,然后他顺着黑龙之前所指的方向望去,不由自主地发出由衷的感叹,“哇哦”。

 

一队高地巨鹰鸣叫着划过天边镶着金边的云,飞向恢宏的落日,夕阳橙红的光芒与苍翠的山峦交相辉映,温和地映在他们的脸上,只有凭栏远眺才能将这样开阔的景色收归眼底。

“这真的美极了。”少年瞪大了眼睛,深红的落日让他忍不住想要落泪。黑龙扭过头,专注地望着人类微微张大的瞳孔,低声附和道,“是啊,美极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完最后的阶梯。2442,一共是2442级。

 

朝阳从云层后露出头,金色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

这里芳草萋萋,树木葱郁。那颗百年的松树依然倔强地生长着。拉希奥走过去,感激地拍了拍它的树干,他怀念这棵树,他们曾一起在这树下眺望夕阳,细数繁星,天知道他那时有多么想吻他,但他没有……要是他那时吻了他就好了。这样他们或许能省去许多无必要的猜疑与隔阂,把那些宝贵的时光放在更重要的事上。

 

但没关系,他现在还来得及。

他迈过葱郁的草丛和四季开放的蔚蓝花朵,走向那座被繁花簇拥的洁白石碑。他轻抚着上面深深的碑文,俯下身来,在上面落下虔诚的吻。

“你好呀,安度因。”他喃喃低语着,“好久不见。”

 

“如果暴风城的人民知道你偷走了他们的敬爱的国王,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知道,不在乎。”黑龙背对着来者,专注地在石碑上来回比划着。当然不是在暴风城。安度因怎么可能葬在暴风城?暴风城的皇家陵园里空空如也,黑龙早就把国王偷走了。他要时刻能看到他,不被别人干扰,那些哭哭啼啼的庸人会吵到他的。

希拉斯·暗月叹了口气,“拉希奥,我们都对发生的事深感遗憾,但这不是你拒绝进食与休息的理由,你已经在这儿待了好几天了,如果你感觉痛苦……你大可以朝我吼出来,你该不会是真想做第一头绝食而死的黑龙吧。”

“唯一能够容忍我无理取闹的朋友已经死了。“他冷不防说道,“我没在绝食,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在上面刻些什么。而你最好在我发火之前滚开。”

“我不能,我向人承诺了要照看好你,而你现在的状况和‘好’完全不沾边。”侏儒坚定地说着,片刻之后摇了摇头,“哈,关于你,安度因说的可真没错。”

黑龙扭过头,在朝侏儒喷火和逼问他回答之间艰难摇摆,最终,他克制住一把火把那光头矮子烧成灰的冲动,问道,“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拜托我照看好你,啊,还有——‘没有我看住他,他会是个非常非常讨人厌的小麻烦精。’”马戏团老板压低声音,模仿着那句饱含爱意的话。

“混蛋。”良久之后,黑龙从鼻腔里喷出一阵浓烟,“你们两个都是。”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一次开口时带上了颤音:“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把那个咒语告诉他而不是我?我是一头巨龙,我的力量和寿命都远远超过那个人类,我驾驭得了它,也许我能从那个法术的消耗中勉强存活下来,究竟是什么让你非要选择了?”

“我是一个守护者,拉希奥,而你是一头黑龙。啊,我知道,一头被净化的,但依然会心存恐惧与侥幸的黑龙。你太有可能受到古神所影响了,这不一定是真正的腐化,但哪怕只是片刻的犹豫和怀疑都会使那个法术彻底失效,我无法让这个世界承担那样的风险。”

“所以你就找了个急着去投胎的送死鬼,你知道他不会拒绝你的。”

“是的,我知道。”守护者悲哀地看着双眼通红的黑龙。

 

黑龙朝他咧了咧嘴角,那个僵硬的微笑看上去比哭还难看,“认识你们这种人我真是倒霉透了。”他低下头,把脑袋抵着那座光滑洁白的石碑,他还是没想好在上面刻下什么,为什么他就是想不出一些合适的字眼呢?安度因能在一个晚上为他写出两首动人的诗篇,可他呆坐了数日,就连一段墓志铭都无法帮他撰写。

“既然他早知道自己是在送死了,他有没有对你提到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墓志铭啊?”他吸了吸鼻子,问着身后的侏儒。

希拉斯耸了耸肩,“他只向我提到了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他是一位国王,一位牧师,鉴于他一生的功绩,我想任何伟大的字眼用来形容他都不足为过。”

“哦,一位牧师国王。”黑龙突然抬起了头,福至心灵想到某个久远的清晨,安度因出于某个愚蠢的原因前往光明大教堂主持一个无聊的礼拜,而他坐在前排的位子上顶着国王的瞪视光明正大地打瞌睡,在半梦半醒之间,一句句温和坚定的圣光箴言悄悄溜进了他的耳朵。他想他知道自己该在这座石碑上刻下些什么了。

黑龙的手爪轻轻划过洁白的石头表面,留下细长优美的字母,坚硬的岩石在他手下如同泥塑。他专注地刻画,仿佛这是天地之间头等重要的事。不一会儿,他放下手臂,后退几步审视着他的作品。“完成了。”他轻轻叨念着,不知说与谁听。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自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

希拉斯靠近了几步,轻念着铭刻在上的碑文,小心地拿捏着语气,“这很合适。”

拉希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用手指弹了弹石碑的顶端,佯装欢快地说着,“你说呢,陛下?你喜欢这个吗?喜不喜欢都这样啦,谁让你不提前告诉我呢,活该。”

 

他和石碑打趣,对空气发笑,当他终于满意了自己的作品时,他向后退了几步,化作黑龙的形态。他的形体似乎又长大了许多,他俯下身子,张开双翼,把硕大的头颅紧贴在地面上,用龙的语言悄声对大地说着什么,他的温热的吐息拂过地表,声音顺着地脉传播到大地的深处,土地温和地颤动着给予他回应。
    希拉斯惊奇地看着青翠的草从地面抽出新芽,张出小小的花苞,最后绽放出蔚蓝的微笑,那座孤零零的石碑逐渐被花丛包围了,像一朵蓝色海潮中涌起的洁白浪花。最后的黑龙闭着眼睛,和大地交谈许久才抬起头,扫视着他的朋友长眠的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会喜欢的。
    希拉斯欣慰地看向他,“你的力量又增长了,你是在给予大地祝福。我想艾泽拉斯终于重新迎来了一位大地守护者。”
    黑龙用硕大的红色双眼注视着他,瞳孔变得极细。“你不是来照看我的,你一直跟着我只是确保我不会寻死或者发疯——你是来让我去清除恩佐斯的爪牙和它的腐化残余的。”
    “我是来照看你然后等你好些后再请你帮我一起清除恩佐斯的爪牙和腐化残余的。”希拉斯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道。“你可是我最喜欢的龙崽子。”
    “都是一个意思。”黑龙低语道,“为什么你不直接要求我去清除腐化的残留呢,还是你认为,我会拒绝你吗?”
    希拉斯望着他,没有言语。
    

黑龙叹了口气,“放心。既然安度因选择爱这个世界超过了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守护他所爱的这片大地呢?”


————————————————

拉希奥倚着石碑坐下。微风吹动他身旁的蓝色花朵,他看着那些蓝色陷入惬意的恍惚。

“在我带你回家之后,你猜我最先见到了谁?不,不是那个混蛋侏儒……是吉恩。那头老狼可真能活啊,他在你离去的好多年后,直到亲眼看着苔丝公主嫁给一位无冕者同僚才去世,他没有反对她的爱情追求,这真的很难得。啊,让我们重新回到最初的话题,在我们刚刚回城的时候,他看到你的第一反应是叫牧师过来……我永远记得他那时的表情,安度因,不过我猜我自己的也没好上多少,吉恩看见我活像见到了鬼。你可真是个小混蛋,你不告诉我,也不告诉他,我以为你看待他就像看待你的父亲,你真是杜绝了所有阻拦你去送死的可能,对吧?”

 

他在那里待了很久,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百年间的见闻,从国王的葬礼说道他是如何铲除恩佐斯残余的督军们,从他执意要带他回到人间到他舍弃了自己的记忆……他和他讲话,向他诉说自己的歉意,他不该忘了他,他怎么能忘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可当他生命中最鲜亮的色彩逝去之后,他又该如何度过接近诅咒般的漫长的一生?安度因没有回答他,一如往常。

“……然后我冬眠了大概,一百多年?当我醒来时我又回到了暴风城,尽管放心,你的城市依然活的好好的……天哪,安度因。”他揪起脚边的小草,把它衔在嘴里嚼,微苦的青涩在他口中蔓延。“我实在太想念你了。”他在对空气讲话,妄图从石头那儿寻求宽恕,他清楚这个。“要是你能同我讲话就好了,安度因,说来你可能不相信,上一个同我讲话的对象还是一尊——”

 

他突然如大梦初醒般睁大眼睛,吐出口中草叶的残渣,那个王子雕像,他完全把它抛在脑后了,有些异样的感觉挠动着他的心脏,他之前刻意压下了那些奇妙的即视感,它讲的那些话,它知道的那些事,它不会单单是一块被附魔的会讲话的石头,它……它太像了,就像有什么人抓住了那个灵魂然后把它塞在一尊石像里。

他有一个猜测,他知道有谁可以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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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许多年后第一次来到达拉然,永恒的奥术光辉笼罩着这座千塔之城,他径直飞向紫罗兰城堡的露台,推门踏入塔楼。

“你好,我的朋友,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蓝龙法师似乎对他的造访不感惊讶,只是拿一贯温和谦逊的语气问好。而他没有那么多功夫和他纠缠称呼和礼仪。

“卡雷苟斯,我的记忆恢复了。”他单刀直入。

“哦。”蓝龙微微叹了口气,“而你再次造访是为了?”

“我想要拿回我的那份记忆,那块铅。有些记忆依然看不真切,我认为让我拿回它是最好的选择。”他果断地说着,对自己反悔的行为没有丝毫的解释和愧疚。

好在大法师没有追问他的缘由。“抱歉,这不行。”蓝龙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将它给你,而是它现在不在我这里,早在许多年前,那颗铅心就被我的一位学徒偷走了。她是个聪明的侏儒姑娘,在奥术魔法上很有天赋,只是她个人更爱工程和雕塑,她和……那颗构造体有了某种共鸣,并把它用于了自己的作品。我必须向你道歉,我很早就知道了她的行为,却默许了她。但如果你知道她把那颗铅心用于何处时,你恐怕也不会阻止她的,她将它放入了一尊……”

 

“一尊安度因·乌瑞恩王子的雕像。”黑龙接腔道。

“这么说,你已经……”

“是的。我已经见过它了。”拉希奥低着头,右手使劲地按压着一侧的太阳穴,“我想我能恢复记忆就是因为我接近了那颗心,或者说那颗心对我有天然的吸引力。它感觉很……奇怪,我是说,是好的那种奇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实际上我几乎爱上了那尊雕像,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我自己的记忆,一个残影,它……它不可能是他的灵魂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对吧?”他张合着嘴,继续断断续续地说着,“但它感觉上太奇怪了,它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和生命——它甚至还会骂人。我想知道……”他抬头注视着大法师,带着饱含痛苦的希望,试探问着,“我想知道,你那次施法的作用。那究竟仅仅是我的一份记忆,还是说变成了别的什么?”

肯瑞托领袖温和地微笑着,摇了摇头,“我的施法作用并不重要,你没必要搞清那个法术的原理。关键在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流露出欢乐又落寞的神情,“你曾问我,当吉安娜离去之后,我是如何度过那些岁月的。吉安娜……她曾经告诉我,‘每个人都会孤身死去。但如果你对某个人非常重要,如果你帮过某个人,爱过某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记得你,那么也许,你永远不会真正死去。’”他看上去陷入了某种奇异的恍惚,像是孩子第一次在夜空中仰望银河然后意识到了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

“所以我坚信,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依然记得她,那个女孩的灵魂就不会消散,她一直在我心里,那是她灵魂永远的栖息之地。奥术魔法的运行是奇妙的,当你把这样一份厚重的记忆从你心中抽离,它就足以成为一个独立的灵魂。”

“但是,”黑龙追问道,“可那究竟是真正的他的灵魂,还是说一个虚伪的回响?”

 

卡雷苟斯侧过身来,严肃地开口,“在你过去的时光里,你爱的是真正的他吗?爱他的每一个地方……他的仁慈,他的犹豫,他的坚忍,他的软弱?而不仅仅是他展现在众人面前的那份光鲜?”

“当然是这样。”黑龙毫不迟疑地开口,“我从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知道他性格的弱点,我甚至曾深入他的梦靥,见识了一个又一个他所畏惧的自己。”

卡雷温和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如果你爱的是真正的他,你记住的是真正的他,那么,为什么这份回忆就不能是他真正的灵魂呢?”

 

蓝龙法师看着黑龙惊愕的脸,笑道,“我会为你开启一道通往暴风城的传送门。”

 

————————————————

他总是在黄昏时分抵达这座动人的港口城市。

这次,他没有做任何休息,没有先睡上一觉,没有钻进那些热闹的酒馆里来上一杯蜜酒,没有在意众人的惊奇的视线,径直飞向了光明大教堂,教堂的钟声和夕阳的光辉一起回荡在空气中。

他一路想着怎样向他的朋友兼挚爱道歉,他向他承诺过在午夜之前带他离开,可他却食言了,又一次,这让他的胃紧张的纠结在了一起。他不知道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遗落之后,他是否愿意再一次原谅自己。

 

等他降落在教堂广场时,那尊王子雕像已经不在了。

他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恐慌,他大概仅离开了数日而已,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一尊在这儿树立了百年的雕像消失。他发疯般询问着路过的市民,甚至忘记了自己此时的样子仍然是一头硕大的黑龙。

暴风城的人民依然记得关于他的传说,尽管他的样子十分狰狞和狂热,市民们仍凑上前去,试图理解那头巨龙在咆哮些什么,他甚至没在讲通用语而是直接拿龙语发问,并为人们的不解而陷入深深的焦躁。

在他真正陷入疯狂之前,从人群中挤出一个男孩,他朝他大喊着,“是你吗?拉希奥?”

他熟悉这个声音,他低头望向那个小小的人类,这是那个安度因一开始想要救治的男孩,他记得他叫维克多。那孩子的呼喊似乎唤回了他的理智,这次他用人类能听得懂的语言询问那个孩子:

“在教堂广场前,安度因国王的雕像,你们称之为快乐王子的雕像,他在哪里?”

那男孩先是恍然大悟,随即变得有些沮丧,“你是说安吉拉?我不知道问什么……有天清晨的时候,它不再同我讲话了。它眼睛上的蓝宝石失去了颜色,变得像块玻璃,它白色石头的纹路也变得晦暗了,就像被漆了一层灰,有人试着清理它,却怎么也擦不掉,那些灰尘就像是从内部蔓延的,而不是从外覆上来的。芳汀女士说,议会的人认为把这样一尊雕像继续立在教堂广场有损暴风城的市容,他们决定清除它,在原址上建立一座新的雕像,以此纪念伟大的安度因国王。我……我试着阻止他们了,我告诉他们,它有生命,它是一尊会说话的雕像,它就像是个天使,可没人相信我……”那男孩看上去就快哭了。

 

不知为何,黑龙突然生出了许多耐心,像个真正的大地守护者那样庄重温和地开口,“你做的很好,维克多,不是每个人都能在那种情境下坚持自己的。现在请告诉我,他们把那尊雕像的遗骸放到哪里去了?”他忍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破碎。

“人们说它被拖往西部荒野的废弃垃圾场了……”男孩带着哭腔说道。

“谢谢。”黑龙话音刚落就腾跃而起,直冲云霄。

 

他飞得那样快,生怕晚一点儿就会把他彻底遗落在尘埃里,他向圣光祈祷着,让他再次找到他。他又庆幸他只是一颗铅心,没有拾荒者会费劲收集一块不值钱的铅,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珍贵,除了拉希奥自己。

 

最终,拉希奥在西部荒野废弃的垃圾场找到了雕像的残骸。男孩说的没错,那块洁白的大理石变得晦暗不堪,他不敢思考是什么原因让他变成了那样,接着,如同神明指引一般,在晦暗破碎的石块中间,他看到了那颗铅心。

他慌忙走上前去,化作人型,小心翼翼地抬开他周围的碎石,拂去他表面的尘埃,专注地捧着他,轻轻地说着抱歉。

他没有回应他,就像是一块普通的铅那样沉默着。

拉希奥拿额头抵着他的表面,他开始哭了。当他抱着安度因回到暴风城的那天没有哭,在他从葬礼上把他偷走的那天没有哭,在他亲手为国王树立墓碑的那天没有哭,但现在他哭得像个两岁的孩子。他一边哭一边哀求着,诉说着他的思念,他不能再一次的失去他了,这会杀死他的。对我说话,求你了,安度因。

 

“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来了。”那颗心终于开口了,熟悉的声音回荡在黑龙的脑海。

拉希奥欣喜若狂地抬起头,双手捧着那颗心。

那颗心继续对他说:“我很抱歉,拉希奥,我对你说了谎。事实上我一直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些故事……但你忘记它们了。我不想让你一次次地去图书馆,翻阅我生前的故事,我不希望你记起它们时再一次感觉到心碎。……而且,当你一旦记起来,你就会知道我是什么,到那时,你一定会厌恶一个伪造的复制品。”他苦笑着,“可你离我太近了,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但我怎么办呢?我怎么能赶你走开呢?在我独自矗立了百年之后?”

最后,那颗心悄悄地说着,你是来毁掉我的吗?

 

黑龙抱着那颗破碎的心,像是要把它镶进自己的胸腔,痛哭着。

他回想着这颗铅心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从他恳求自己凿下法杖顶端的宝石,送给生病的男孩的那一刻起,他就该明白,那样的善良和无私,还有那份孤注一掷的愚蠢,除了安度因的灵魂,他还能是什么呢?

“你是我的恒星,安度因,也是我的黄金之心号。我太傻了,我很抱歉我没能更早的察觉到这个。”

我原谅你了。那颗心说着。

 

黑龙破涕为笑,他在那颗心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兴奋地叫嚷着,“所以,安度因,任何地方的任何冒险,你想先从哪里开始?”还没能那颗心开口,他就自顾自地说道:

“算了,你猜什么?反正我们有着几乎永恒的时间,我们想从哪里开始都可以。”

 

 

——END——

注:

1. 吾爱深眠黄土,余唯向隅而泣。

——爱伦·坡 《深眠黄土》

2.吉安娜的话取自《疑犯追踪》最终集的台词,实际上这个故事里对死亡的理解几乎都来自与这部美剧和《黑镜》第三季《圣朱尼佩罗》那集。《疑犯追踪》中root最后命运和《圣朱尼佩罗》里的那对les情侣差不多就是雕像的原型,和很多观众理解的不太一样,我一直认为这两部科幻剧都有一个非常浪漫且美好的结局

3.我终于在生活的重担把我压垮之前把这个坑填完了,一开始它如同那个脑洞,只是一个吐槽向的搞笑童话故事,后来它演变成了一个狗血的爱情故事,再后来,在和格雷聊天的时候,她一直追问我安度因的死因,起初我只是想简单的一笔带过,让大家意识到他已经死去的既成事实,可这样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于是从第6节开始它变得越来越奇怪,我一度想暂停它,而去搞些轻松快乐的短篇,以此来逃避他的死。但如果我中途坑掉它怕是会被某些人打死……

总之我很高兴能完成这个故事,也很高兴有人能喜欢它。托格雷的福,它变成了目前为止我写得最用心的黑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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